我们几人来北京开会,商量着去看望一下国务院办公厅的Y局长。
就这样,我们几个基层干部,有幸进入了中南海,有了一次难忘的中南海之行。
中南海是一个大花园,绿树成荫,地面整洁得几乎一尘不染,树丛中有很多体态可人的鸟儿,甚至有丹顶鹤蓦然起飞。当鹤影掠过柳梢时,我们就看到透过桃花和柳丝的粼粼水波。那就是“海”。准确地说是湖。满族人叫湖为海,于是就这样从老祖宗那儿叫到了现在。
Y局长指着海对岸的水榭说:“这就是太液秋波,京华八景之一。”
“你们看,”Y局长往西边一指,“那是总理们的办公室。”我们向一片绿茵里望去,看到远处树丛后有几座整齐的小楼。据说副总理们形成了规矩,一变动职位就立刻搬出小楼。
我们进的那幢楼里驻着好几个显赫的单位。套用一个老概念,这里就是“总理衙门”。楼内的设计和陈设显然已经落后,我的直觉是太像一家公社的卫生院。由于两边房都要考虑各自的采光,中间走廊就像一条黑胡同,除了两头各有两洞光明的出入门外,隧道般的走廊里只有两个房间透出光,那就是挂着印有“男”“女”字样门帘的厕所。
Y局长的办公室一桌一椅一柜,十分简洁明快,很一般的写字台上堆着文件,我相信每一张纸片上都是国家大事。比起套房那一头秘书们的办公室,他的奢侈只在于多了四把卡其布罩面的沙发。早听说中直机关很朴素,部长的写字台还有裂了寸把宽的口子的。今日一见,虽未有寸把宽口子,但比起我们乡镇长的富有时代感的办公室来就寒酸多了。庄先生委婉地说出了感觉:“局长的办公室整洁俭朴,看了让人很舒服。”Y局长说:“那是那是。这些摆设还是周总理在时定下的。”我们肃然起敬。
窗外一片鹅黄色的柳芽,隔着鹅黄有一片大屋顶,歇山边上画角雕梁煞是好看。我忙问:“这是什么房子?”Y局长说:“这是紫光阁呀。”
“这是紫光阁?”我真不信大名鼎鼎的紫光阁竟会在窗外的咫尺之遥处,它应该在极远处让我们从正面慢慢走近,慢慢瞻仰,慢慢膜拜的。然而生活的戏剧性就在于,当你还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,伟大的紫光阁倏然间向你袒露了项背。
“好,先去吃饭,吃了饭我陪你们参观紫光阁。”Y局长不容我们分说,把我们赶向了饭堂。
Y局长决定尽地主之谊。要了一桌好菜,他兴致勃勃地打电话,把我们正在京西宾馆开会的县长也邀来了。
午宴设在国务院的饭厅里。这是一个宽敞而很一般的饭厅,没有单间,没有雅座,清一色白塑料布桌面的16张大圆桌四四成行。我们进去的时候,已有许多工作人员在排队买菜打饭。一张桌边忽然站起来一个黑高个儿,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。一看,是一位曾经碰到过的熟人,国务院研究室的S博士。他十分谦逊地与我们握手,我们才敢大胆地往他碗盏里探看,究竟是什么营养在喂养这颗智慧的脑袋。这才发现不过一碟洋葱炒肉片,外加半斤米饭。
我们的午宴安排在东南角的那一桌。此举堪称民主,领导人请客添菜,还是在大食堂里,并接受着广大“食众”的民主监督,这在当代中国恐怕也属难得。并不分宾主,随意而坐。国务院规定机关招待来宾伙食以四菜一汤为标准。今天逐次上桌的四菜分别为萝卜片回锅肉、土豆烧肉丁、花菜炒肉片和炒猪肝。主人深怀歉意,说:“我们这里即使国务委员留客也这个标准。今天破例,加几碟凉菜。”Y局长斩钉截铁,使我们至今仍然相信这各一小碟的皮蛋、红肠、酸黄瓜和盐水花生米是Y局长自己掏的钱。饮料是印着“国宴专用”的北京啤酒,口味稍淡些,可随意开怀畅饮。
主人说:“我对大家有个要求,菜一定要吃光,这里的炊事员对任何浪费都会提出批评。”
话题自然问到总理们在哪里吃饭。主人说,总理中餐和其他副总理一样也在这里食堂吃。
我问:“他们也排队打饭买菜?”
“那当然。”主人说,“上次江西有同志来,看到国务委员们在饭堂排队十分感动,回去还写了一篇报道呢。”
“他们也用饭菜票现买现付?”
主人笑了:“副总理以上吃包饭,一月总算。”
“那万一好菜买光,就喝汤?”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总理们常常废寝忘食,所以也常常吃不上好菜。于是,现在给他们另外搞了一个小食堂,国务委员以上都到那里吃。”
“那他们吃什么标准?”我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Y局长乐了:“四菜一汤。具体地说,也就是今天请大家吃的。”
“哦!”原来我们的午宴开上了中南海最高规格了,吃到了总理们的菜谱。我们非常感动。
“来,请让一下。”大师傅端上了汤———一盆蛋花汤,漂着绿油油的黄瓜片。
令我们高兴的是,国务院餐厅竟保持着70年代机关大食堂的传统,用脸盆盛汤菜。
中南海里最令人兴奋的建筑就推紫光阁,原是乾隆皇帝建造的用来策问武状元的地方。
紫光阁建筑很像孔庙中的明经阁,双檐翘角,画栋雕梁,门前置一平台,有三道配有汉白玉栏杆的台阶可上去。台阶下是一片约有300平方米的小广场,县长说昨天他们就在这里受到李鹏总理的接见。我们在电视里看到李总理拿着一个手提式长线话筒在讲话。可是据县长说,当总理拿到话筒时,开口竟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。李鹏说:“哈,唱卡拉OK了。”总理的幽默,立刻活跃了接见的气氛。
紫光阁是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地方。其实除了地毯和沙发外,整个大厅地地道道地保留着原来的风格,像个大庙。进门是个屏风,屏风背面是宾主集体留影的地方。大厅的正中放着两把沙发,就是我们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会谈双方主要人物的座位;两边又各有两排陪同人员的沙发。当我坐在首长曾坐过的位子上,拾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雕栋画梁时,Y局长说,解放以来,历任总理都舍不得花大钱装潢一个紫光阁,还是前几年田纪云当副总理时下了决心,才重新整修了一下。我才意识到紫光阁确实金碧辉煌。
紫光阁两边各有小走道通到后面的武成殿。
武成殿是领导们在接见前休息的地方,这地方不放记者们进来,所以罕为人知。我问服务员小李:“你们平时怎么接待?”小李说:“也就是上上茶,时间长了,上一道毛巾。”我说:“这不跟我们地方上一样嘛,上不上水果?”她说:“一般不上。”“嘿,那还没我们气派呢!”
“你们一定得看看第四会议室,这里是国务院全体会议的开会地点,前几年谷牧还专门搞了一个大圆桌,气派极了。”
第四会议室其实是个古庙。朱红的大门进去后是一个大天井,中间有一条石板甬道,两边是两排廊屋,正大殿就是会议室。我们征得保卫人员同意,进了花格子窗棂的殿门。我的印象里就像进了一间“堂前”,只是头顶上多了一个巨大的国徽。
我的天哪,Y局长推崇备至的大圆桌,就是我们在一般单位的新会议室随便都能见到的那种椭圆形会议桌。圆桌的两边各有三排长条桌,那是部长们的席位,而围着圆桌坐的是总理、副总理和国务委员们。我心里暗想,这种设备我们县里也比比皆是。只是有一件东西倒真的是属于国务院的气派,那就是每个座位前都有一支如钢笔那样精细的麦克凤。修修长长的伸展着,整个会议室恐怕有七八十只话筒。这里是商量国家大事的地方,要商量就得讲话,把高效的语言系统放在设备首位,这正体现了一种务实精神。
神庙似的第四会议室使人想到了中南海里对古旧设备的充分利用。听Y说,以前毛主席、周总理这些领袖们住的,也都是清朝留下的矮旧房子,只是旧城改造没有把中南海规划进去,不然,都属于拆迁之列。第四会议室有个小广场,绿荫白石,楚楚可人。一队警卫战士正在那里训练。整个场面就像是放无声电影,只有动作,没有军营应有的嘹亮的口号。
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一堵矮墙下。Y局长有些面露难色了:“这里面就是总理们的办公楼了,要进去,就得请示中央警卫局了。”
我们连忙谢绝。我们不过是进行了一次荣幸而奇异的旅游,有什么理由去干扰日理万机的总理们?
当我们离开这片土地重新站到北门口的时候,不禁再回眸深深地望了一眼。中南海,那朴素无华的中南海,那美丽动人的中南海。
(摘自《追求》1998年第10期,周时奋文。作者为浙江宁波市文化局长。)